日落台北城
癸未年五月初八陰
遠方捎來大雨將至的氣息，凝聚成厚重地令人透不過氣的氛圍，梅雨季是台灣夏日千年不脫的宿
命，滿天烏雲集結在滄桑虛緲的南方。
日落台北城，黝黯趁隙蓋過商業華廈頂樓，從17樓的屋頂下望，周遭彌漫著一股比所謂夢想更稀薄
的空氣，白日未盡的欲望餘煙繚繞，尋覓脫身的機會。
在仁愛路上疾走的人群，在一個個紅燈綠燈閃爍間，在屬於自己的人生路口徘徊，理想、現實、夢
想、生活，在錯身而過間流來竄去，人們佇立在懸崖邊，張牙舞爪地等待與捕捉機會，輕嘆，一個
疲倦的身影轉進與基隆路交叉口的一間小巷子。
「阿天，來了喔，坐呀！」
主編一貫地親切問候，真令人窩心
「最近過的怎樣？呦，雜誌拿本來瞧瞧嘛……還不是老樣子，不過我真是攪不懂你們家產業雜誌也
學人攪上架，做不起來的啦！」
主編阿佑還是一付瞧不起人的態度，叫人火光
「來，先別說了，點菜吧！」
美編小婷笑嘻嘻地為眾人拿菜單
熟悉的場景卻是不同的情誼，當初執意離開的小公司如今卻坐大，這諷刺又尷尬的決定為我今日悲
哀地來到此處留下了伏筆，如果說人生就像是一場賭局，那我這付牌真可以說是峰迴路轉，先是發
下一張黑桃a，甫退伍的我懷抱著遠大理想進入前公司，接下來是黑桃2，我初初入門萬事不熟，黑
桃3，為了前途我毅然離開，黑桃4，帶著徬徨步入一間新興的小雜誌社，接下來呢？老闆說的理想
還是那麼遠大…步入政壇？公司上櫃？對家已經擺明著是K帶Q的Fullhouse，但遠遠地我卻彷彿看
不真切自己的底牌究竟是梅花小6還是黑桃5？到底是偷雞唬人一把烏龍還是真有大牌？我想連置身
牌局中的我都沒有答案。
前同事們開心地敬酒嘻鬧，我就坐在對面，但是卻感到身處異鄉，份外感傷。一聲後搭啦，啤酒入
肚就像是空氣發酵般迅速打破了原本略顯尷尬而平靜的局面，我紅著臉傻笑，眾人聊起最近數本雜
誌的發行量暴增，一片後勢看好，直奪同類型雜誌銷量第一的呼聲此起彼落，看著他們一個個微醺
的臉，我不自禁地想起初入博達的自己，連即時通傳輸都半生不熟，靠著採編一步步拉拔上來，讀
者喜歡看什麼？多少文字量配幾張圖？遊戲攻略的重點在那裡？如何跟遊戲公司邀稿，甚至怎麼去
攪定拖稿的特約？一點一滴就像空氣一樣我牢牢吸附在我骨子裡，直到離開………是的，你可以叫
我叛徒，可以說我忘恩負義……笑鬧聲中我半舉起手，對主編叫著：來呀，銷售量排名第一呀！
耶…昔日同事又是一陣叫好，卻沒人看見我居然連乾了三大杯………呵呵
「阿天呀……內湖離你家不遠吧，要不要考慮一下…..」
「對呀，你在那邊不是做的累的半死，乾脆回來呀？」
「嗯…可是我們家雜誌也快上架嚕說……」
「唉那個不行啦，你們老闆根本沒有做雜誌的概念嘛…….」
一陣腥味撲鼻，雷雨前的柏油路面逸散出的臭氧味道令人昏眩…依稀數道電光劃過，天色終於完全
暗了下來
我低頭又乾了一杯，是呀，自己的雜誌面對市場上的競爭根本沒什麼勝算不是嗎？你在撐什麼呀？
逞一時之快？想在小公司過過當主管的威風？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麼？25歲的人了，28歲前闖不
出名堂就一輩子垃圾了你，成日寫著不知所云的文案、廣告，赤手打出一片天？我真的不懂你？人
生活著是為了逃避？你連自己逃避些什麼都不知所云？
「Angel！妳遲到了妳」
「先罰三杯，什麼都不必說！」
眾人目光為之一亮，一位身高170面容姣好，笑容可人的美女走了進來，長髮及肩、性感的衣著、
身為國內三大遊戲廠商企宣之一的她舉手投足間就是有種攝人的風采，在場的男人藉著醉意拼命向
她大獻殷勤，我看著窗外，抿了抿嘴，不是不認識，只是不敢面對，不是故意裝酷耍憂鬱，只是不
習慣，假笑令人昏眩，假話是為了讓自己迷醉，但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比不過為了替自己留條後
路，騎驢找馬，說這麼多到頭來我的手還是舉起來倒酒，口中說著是是是！
痛快呀，不是嗎？
「Angel妳來來，這就是阿天啦！」
「之前的同事啦，現在在別家可是當主編喔！」
不知誰起的頭，居然把話提扯到我身上，我連忙回身連連說是。
「喔….原來你就是阿天呀！跟電話中的感覺不太一樣呢？」
穿著一身開黑色大V領LV晚禮服的Angel故作正經般地望著我，曾經因為官稿和發新聞稿在電話中
接觸多次，也約好要一起吃個飯，如今卻在這種情況下意外碰面，Angel胸前雪白的肌膚招搖地程
度令人喘不過氣，刻意強調出來的曲線，柔嫩的胸部，令我心跳加速，舉手投足失去分寸。
豆大的雨點落在路邊的車頂，像報紙遇水被暈開的油墨，糊成一片叫人連是是非非都看不清楚
「傻瓜，稿子我一定先發給你的呀，呵呵」
「妳喔妳，最好是每次都這樣哄我啦！」
「人家那有哄你呀，那不然為了表現你的誠意…….請我吃飯呀，呵呵….」
「那有什麼問題，我知道忠孝東路跟安和路上有一家……」
言猶在耳，初次見面的尷尬卻現今的兩人冷的陌生，我從沒有刻意美化自己，也或許自己的外形終
究是見光死，曾經擁有共同的片段浪漫，在幾句話中煙消雲散，或許妳也有過幻想憧憬，但無奈的
是這並不是美好的童話故事，沉睡的公主一覺醒來發現身邊的居然是一介平民？妳意外？我無
奈……
一抬頭，卻發現她靈巧的眼神就像讀卡機一樣不帶感情的正在掃射著我，隔著不到一公尺的距離我
彷彿可以聽到答答兩聲刷過，她輕笑著，淡淡地轉身和其他人談笑，或許結識一個男人對她而言是
理所當然，為了遊戲的曝光率和能見度跟編輯打好關係也是自然不過，我的存在是一種工具還是一
個價錢？我想，在她心裡的螢幕在掃讀過後想必是顯示此商品無保存價值吧，是的，她的眼神就是
這麼毫不保留地望著我，或許凡是人都有定價標價吧。
「是呀，以後還麻煩多關照一下，你們家的遊戲最近很受歡迎呢！」
很想賣力表現些什麼，但說出來的話確顯得膚淺而無力，既然我不是她care的人那自然就不用自討
沒趣，客套一句讓彼此都有台階下就好，過去那應付的甜蜜終究會醒，Cinderella的魔法也只能到
午夜12點，我呢？
眾人哄鬧聲又起，我退到小小邊邊的角落，扯了扯領帶，想起一年前自己呆傻的模樣，當完兵喜歡
亂寫東西剛好又愛玩線上遊戲，便一頭栽進了這門產業，而今過了一年半，升了職、換了間新公
司，但還是領那2萬多要死不活的薪水，望著餐廳內熱鬧的景像，我拾起腳邊的公事包，悄悄退出這
個權力爭鬥角力的戰場，我只會打電動，我誰也玩不起誰也鬥不過，遊戲中的自己永遠是個二流角
色，現實中我也不奢求高高在上，但至少我心中還留有對理想的期許，那就是把現在這本屬於我自
己的電子娛樂雜誌做起來，給她看，給我自己看！
雨勢霎然而止，竟不似雷雨般地狂暴，平日繁忙的仁愛路街頭在小雨輕輕揮灑下流露出不經意的芬香甘甜
我拿起公事包轉身就走，身後傳來她甜膩的聲音：「阿天，要走了喔？再坐一會嘛！」我沒有留
步，直接離開餐廳，雨已經停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頭有種沉澱澱的厚實，我想，只是做個
不勉強自己的決定吧，人總是會偽裝總是會虛假，有一天我也一定可以自然運用，但至少，不要是
在今晚。
小雨過後的午後8點就像晚間新聞報完後，所有的紛擾喧囂隨著電源關閉而石沉大海，仁愛路的路樹
海搖曳著一份寧靜的雅仕自然，讓人可以不做作地喘口氣，我哼著LP最新大碟Meteora的Don’t
stay，慢步跺上仁愛路的安全島，想起提早離開，等下還有時間可以去家裡附近的東區全球花個
130看幾部二輪片，心中真有股說不出來的輕鬆愜意，我就是喜歡看省錢的電影，喜歡吃夠油夠膩
的金仙魯肉飯，喜歡喝便宜又大杯的麥當勞咖啡當早餐……沒什麼好刻意掩飾的，人活著不過就是
這樣嘛，就算身上穿的是饒河街的Dkny襯衫又如何，呵呵呵…..CIA追緝令和TAXI第三集不知下檔
沒？
空氣中潮濕的水氣，黏著在身上使人呼吸不順，冷風吹過路樹，水滴灑落在臉上，是水滴？是雨？
這時綠燈亮了，迎面走來一個矮胖的男子
「阿天？你要去那呀？大家不是都還在嗎？」
原來是之前非常照顧我的另一位文編Jason
「我啊…我…」一時間居然不知該如何回答好
「你在那邊還好吧，其實我們最近蠻缺人手的說，主編最近有跟我們談到找你回來的事，而且職位
的事還在討論喔，還不趕快去跟他打好關係！」
「嗯嗯…」我吐了口大氣
「你年紀也不小了，要做就好好做，既然在那邊混不出什麼東西不如趕快回來，大公司畢竟福利
好，保障也多呀。」
「是是…我知道了！」我恨是是是這三個字
「我先過去了，我們等你呀！」說完Jason便趁變燈前越過了馬路口
Something broken
杵在安全島上，兩邊的車流急駛而過，雨後的天氣突然變的有點冷，令我打了一個寒顫，前進還是
回頭，紅綠燈上顯示還剩48秒可以做決定，那對我自己而言呢，人生事業理想的成敗又剩幾分幾秒
可以決定呢？腳抬起來，回頭的那一步竟是踏不下去，走回去的那個人還是我嗎？主任、編輯、年
薪、福利、夢想、現實、數百個名辭一次襲上我的腦海，突然一片空白…只聽見大雨嘩啦嘩啦…
「來喔來喔，唱歌了喔！」
「對了，聽說振天很喜歡唱周杰倫的歌喔，來來來，麥克風拿去！」
「那有這麼肥的周杰倫啦，他是劉爾金吧，哈哈…….」
「還要跳舞呀，跳肚皮舞啦……….」
「Angel妳看，他很耍寶吧，呵呵…攪笑一流的啦！」
「呵呵呵…笑死人家了啦，不過他講電話蠻正經的說，沒想到本人蠻白癡的說！」
終於還是下起了大雷雨，就像是該來的永遠避免不了一樣，雷聲低沉地在周遭迴盪著，雨勢大的驚
人，嘩啦嘩啦，彷彿要用盡全力沖刷掉什麼，以世人不得不臣服的姿態降臨！
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兮…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兮………
除了哄鬧聲，什麼也聽不見
嘩啦嘩啦
我閉上雙眼
有一個身影淋著大雨
獨自站在安全島上動也不動
我想看清楚他
可是他卻一直沒有回頭
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嘩啦嘩啦
麥克風變的好重
嘴裡呢喃著笑著哭著叫著
爸、媽你們看看
這就是我們公司新出的雜誌啦
哈哈上面有印我的名字喔
而且賣的不錯喔，嘻嘻嘻
嘩啦嘩啦
Angel你說什麼？
會愛我一生一世？
對其他男人只是做戲？
嘩啦嘩啦
我不是在電影院嗎？為什麼還不開演呀？
意識逐漸跌入無邊的黑暗當中
嘩啦嘩啦
嘩啦嘩啦…
嘩啦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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